這是一份邀請,我想要邀請你一起成為創傷知情,你可能不太知道「創傷知情」是什麼意思,但沒關係,希望你可以先繼續閱讀這篇文章。
在這篇文章一開始,我想要先介紹一位學生──大衛。
想像一下你是一位老師,大衛是你班上那位讓你頭痛的「問題學生」,經常遲到、上課打瞌睡、情緒暴躁、和班上其他學生起衝突。而這一天,大衛上學又遲到了,他進到教室後,其他學生開始竊竊私語,大衛瞪了他們一眼。對於大衛上學又遲到你覺得很挫折,你提高音量問大衛:「你的英文作業呢?有寫嗎?」大衛一副不以為然的說:「我沒有寫」。對於大衛又沒寫作業,你開始感覺到生氣,於是你再度提高音量說:「你站起來,重複一次你剛剛說什麼。」大衛站了起來,大吼一聲「我沒寫作業!」,然後用力地踢了桌子。對於大衛這樣的舉動,你覺得非常不被尊重、也非常生氣,於是你也吼了回去:「你這是什麼態度?現在去校長室!」
這是美國教育系教授派翠西亞‧詹寧斯(Patricia Jennings)在她的著作 The Trauma-Sensitive Classroom(目前暫無中譯版)書中第一篇所提到的學生案例。如果你是一位老師,我猜想,在你的班級上可能也有那麼幾位學生,常常讓你感覺到生氣、挫折、不被尊重。當然,有這些情緒都是正常的。我想要邀請你繼續讀下去──在大衛進到教室前,他發生了什麼事情?
大衛是家裡最大的孩子,有兩位年幼的弟弟妹妹,這天晚上,大衛坐在房間準備要寫隔天要交的英文作業,但不久之後,他開始聽到客廳傳來的吵架聲──媽媽和繼父又開始吵架了。漸漸地,吼叫聲越來越大,大衛聽到媽媽的尖叫哭泣、聽到東西重響和碎裂聲。大衛的媽媽和繼父很常吵架,但這次聽起來似乎比之前還要嚴重,大衛心想他的弟弟妹妹現在一定很害怕,於是他走到弟弟妹妹的房間,一起抱著縮在棉被裡的弟弟和妹妹,哄他們睡覺、告訴他們一切都會沒事。吼叫與東西碎裂的聲音持續著,直到大衛聽到警鳴聲、敲門聲、一陣混亂聲,繼父似乎被警察帶走了,大衛看看時鐘,現在是半夜十二點,還好弟弟和妹妹都睡著了,他起身走到客廳,看到東西散亂在地上的客廳,以及蹲在客廳角落哭泣的母親。為了讓母親可以好好休息,大衛幫忙整理凌亂的客廳,回到房間後已經是凌晨一點了,大衛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眠,他很擔心母親、很擔心繼父會不會再回來。半睡半醒中來到了早晨,看到媽媽還沒起床,大衛決定不要叫醒母親,於是他幫弟弟妹妹準備早餐、午餐便當、刷牙盥洗、送他們上校車,但這讓大衛自己錯過了校車。「又要遲到了…」大衛心裡想著,心中感到非常丟臉,當他進到教室時,聽到同學對他竊竊私語,大衛覺得自己很羞愧、很糟糕,但是他不能表露出這些情緒,他需要顯示自己很兇悍,所以他瞪了回去。當老師在眾人面前問他有沒有寫作業、還叫他重複一次時,大衛感到非常的沒面子和羞愧,於是他大吼了一聲、踢了桌子。
同樣的,這是詹寧斯博士在他書中描述的大衛──但這是學校老師看不見的部分。
如果你的成長過程中經歷類似的事件,那麼你一點都不孤單。在美國,研究顯示每十五位孩子中就有一位經歷家暴(這裡的家暴是指孩子暴露在大人伴侶間的暴力),這些經歷家暴的孩子,有很高的比例曾經直接目睹暴力。就算沒有目睹,光是在房間聽到雙親爭吵、吼叫、東西重響或是碎裂聲,也同樣會讓孩子產生恐懼,就像大衛和他的弟弟妹妹們一樣。
而令人心痛的是,許多孩子不僅僅經歷家暴,還經歷其他不同類型的創傷事件,而且這些創傷,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普遍。
當家裡成為戰場
許多人對於「創傷」這個詞有不同的定義和想法。我在諮商室中提到「創傷」這個詞時,有時候我的個案會說:「沒有那麼嚴重啦,這應該不算創傷!」甚至有一位個案在聽到「創傷」時說:「那不是只有戰場上的軍人才會得的嗎?」
創傷是一個很主觀的感受,任何一件讓你感受到生命有危險、受威脅的事情都有可能讓人受創。對於許多孩子來說,他們每天生活的環境就像是戰爭──像是大衛,每天媽媽與繼父的爭吵就像是活在戰場,除此之外,各種虐待與疏忽,對孩子來說就像是戰場、讓許多孩子受創。
如果你的成長過程沒有經歷這些逆境,那麼你很幸運。一份童年逆境研究(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Study,簡稱ACE研究)調查十種童年逆境,包括肢體暴力、情緒暴力、情緒疏忽、身體疏忽、性侵害、家暴、家長離婚、親人有藥物酒癮問題、家長有心理疾病、以及家庭中有人去坐牢。研究顯示,每三個人當中,就有兩個人至少經歷過一種童年逆境,每八個人當中,就有一位至少經歷四種逆境。這些創傷事件就像是「秘密」,大家不敢去談論,尤其對孩子來說,他們或許感到很困惑、但卻沒有語言去描述這些創傷。
當孩子把創傷帶來學校
在我心目中,學校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,因為除了家庭外,學校是孩子們待最多時間的場所了。當然我們都希望孩子進到教室後可以好好學習,但是對於那些經歷創傷的孩子,他們卻無法把這些創傷「留在校門外」,這些創傷跟隨著他們進到教室裡,影響他們的學習、行為、和人際關係。
研究顯示,相較於ACE分數零分的孩子,ACE分數三或四分的孩子,他們有多三倍的機率成績低落、四倍的機率健康會出問題、五倍的機率有嚴重的行為問題、六倍的機率可能會被停學退學。這些孩子就像是「大衛」一樣,讓老師感到生氣受挫,而大衛又從老師的回應更加深「我就是很糟糕」的信念,讓創傷惡性循環持續下去。
一份來自美國華盛頓州的報告顯示,一間有三十位學生的高中教室,平均來說,大概有六位學生ACE分數零分、五位學生ACE分數有一分、六位學生ACE分數有兩分、三位學生ACE分數有三分、七位學生的ACE分數為四分或五分,然後三位學生的ACE分數至少有六分。也就是說,平均在一間教室裡,有快一半的學生至少經歷三種ACE問卷中的童年逆境。如果我們再加上其他種類的創傷,像是校園霸凌、手足暴力、親人過世、天災人禍等等,有許多孩子其實正在經歷許多創傷事件。但是,通常大人們看不見這些創傷,我們能看到的就是孩子低落的成績、情緒不穩、常常和同學起爭執、有暴力傾向…等等。
讀到這裡,你可能會有疑惑──明明這些創傷或逆境大部分都是發生在家裡,那為什麼孩子來學校不能好好專心學習?
為了求生存,孩子發展出的生存機制
如果你願意,我想邀請你再回去讀那一段描述大衛目睹家暴的文字,試著去覺察,當你在閱讀那段文字時,身體有哪些感受?
當我坐在電腦前打那段文字時,我覺察到自己的胸口很沉重、心跳加速,這是我們的身體在面對威脅與危險時所產生的反應,讓你進入「攻擊─逃跑─凍結」模式(Fight-Flight-Freeze),幫助你準備好面對任何威脅。
有時候這些威脅並不是「真的有危險」──譬如,我只是在寫作,根本一點危險都沒有,但光是寫下描述家暴的文字、腦中想像中孩子躲在棉被裡的恐懼,這些訊息讓我的大腦杏仁核解讀為「有危險!」(我的杏仁核大概認為我正在經歷文字中的情境),於是釋放壓力賀爾蒙,讓我進入到「攻擊─逃跑─凍結」模式。這就是為什麼觀看那些恐怖電影會讓你也跟著害怕,就算理性上你知道這不是真實的,你的大腦杏仁核會把這些畫面、聲音、情節解讀成「你現在有危險!」杏仁核就像是家裡的煙霧警報器,一偵測到煙霧就要逼逼作響,是幫助我們求生存的重要部位。
現在我們再回來想一下大衛──以及那些生活在創傷和逆境中的孩子,對於這些孩子,他們的杏仁核警報器每天都在逼逼作響,因為他們的生活環境的確無時無刻充滿著危險。而在這樣的壓力下,你可以想像這個警報器可能會壞掉或失調,這些孩子可能把任何事情都視為危險、無時無刻都處在「攻擊─逃跑─凍結」模式中。
這就是為什麼孩子無法把創傷留在校門外,因為這些創傷成為了他們的一部分──他們的大腦和身體如何解讀訊息和做反應。
邀請你一起成為創傷知情
我在諮商室中諮商許多經歷創傷的兒童和成人,面對這些創傷事件,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無助──有這麼多孩子正在經歷創傷,我們該怎麼辦?
而讓我感到希望的,是每個人都有「復原力」──從逆境中彈回的能力,孩子能夠從這些創傷與逆境中復原。研究顯示,當孩子的生命中可以有一位讓他感受到被支持、可以依賴的大人,就能夠提升復原力。另外,研究也發現,讓孩子處在一個安全與被支持的環境,可以幫助他從創傷中復原。
大衛的老師不需要是一位心理治療師,也能夠幫助大衛。如果大衛的老師能夠成為創傷知情──理解大衛可能經歷創傷、理解那些問題行為可能是大衛處在「攻擊─逃跑─凍結」模式下的反應、然後幫助大衛感到安全、被理解,就可以幫助大衛從逆境中恢復。如果大衛的人生中可以有一位他覺得安全、被理解、被支持的大人──只要有一位就好,他的人生就可以很不一樣。
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任何一位孩子生命中那位重要的大人,如果你是一位老師(或是其他和兒童工作的教育工作者),你更有很大的力量能夠幫助許多經歷創傷的孩子,你不需要成為一位心理治療師,你只要成為創傷知情者,然後建立一個每位學生都能感受到安全與被支持的環境,你就能幫助到許許多多孩子。
這也是「創傷知情學校」這系列文章的目的──我希望可以藉由一系列文章,讓更多人開始成為創傷知情,雖然文章主要是針對學校和老師,但這些資訊也適用許多兒童社福機構、父母親、以及想要了解創傷的一般大眾,畢竟創傷不只有ACE十種逆境,創傷事件也可能發生在其他地方,了解創傷如何影響人,更可以幫助自己和孩子。
這篇文章是此系列的第一篇,接下來每一篇我會談不同主題,詳細介紹童年逆境如何影響大腦和身體、老師可以如何改變教室經營與管理、如何讓教室成為創傷知情,以及很重要的,面對受創的孩子們,大人可以如何做自我照顧。
我相信,我們每一個人身邊或許都有許多像大衛一樣正在經歷創傷的孩子,而當我們一起,我們能夠建立一個療癒社會,幫助這些孩子復原。
所以,這是一份邀請,邀請你一起加入,成為創傷知情。